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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以史为鉴】 "不怕鬼!"
2018-11-28 18:31:00  来源:中国纪检监察报

  关于钱瑛,我曾经写过一篇《革命不是入股分红》的文章,发表后感觉意犹未尽。越了解钱瑛,越深入她的人生轨迹和精神世界,就越感到她身上还有许多闪光的东西让我不吐不快,欲罢不能。例如,她那句常挂嘴边的口头禅:“不怕鬼”,就值得细细品味。

  一

  可能由于长期秘密工作养成的习惯,钱瑛存世的照片并不多。曾经看过一张30多岁时的留影,她身着旗袍,身材娇小瘦弱,双眸清澈深沉,恬静地望向镜头,联想她那“漓江如带系罗衫,两岸奇峰似玉簪”的清新诗句,她似乎更像一位富于古典气质的诗人,却很难让人联想到日后的“女包公”之威,更别说“不怕鬼”这样怒目金刚般的表达。

  事实上,钱瑛就是按封建标准教养长大的,自幼长在封闭的鄂南山区,裹的是小脚,读的是四书五经、唐诗宋词,能绣花,善诗文。因为纤秀文静的外表和在十里八乡的才女之名,钱瑛在当地的婚姻市场中颇有优势,求婚者甚多。若照这样的轨迹延伸,钱瑛终有一天会带着家里给的嫁妆,嫁到母亲精心挑选的人家,过上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。

  但是,命运却在钱瑛19岁时发生了转折。这一年,她考上了县办职业学校。不知道在相对开放的县城求学开启了眼界,还是放开了紧紧包裹的小脚,思想也解放了——总之,她不能满足于做一名贤妻良母的人生归宿了。在她知道母亲背着她收下一个大户人家的聘礼后,藏在淑女外表下那倔强、刚烈、不甘平淡的灵魂突然爆发了。再三请求家人退婚不得后,一天深夜她写下控诉封建礼教的遗书,摸出剪刀,猛戳自己的喉部,以死抗争,为自己争取到去省城读书的机会,而她虽然伤重获救,却在颈部留下一道永久的疤痕。大约,这就是“不怕鬼”秉性的最早流露吧。

  刚烈、倔强当然是革命者的良好品质,光有这些却不足以达到“不怕鬼”的境界。假如一个革命者以此横冲直撞,那么多半会走到沟里去,或者成为李逵式的人物。钱瑛不是李逵,她身上还凝聚着吴用之智、林冲之勇,如此之多的品质融合于纤秀如江南好女的外表下,真令人不禁拍案叫绝。

  1927年12月广州起义失败后,她的亡命寻党路,完美地诠释了什么是“不怕鬼”。那时,她在火车站被几位湖南籍士兵盘查,她机警应对,使对方误以为她是湖南老乡,得到他们凑的十几元钱和一张路条,平安逃离血雨腥风之地,转赴香港找党。行旱路数天后,她改行水道登上一艘民船,却发现自己刚脱虎口又入狼窝,竟然误上了贩卖人口的贼船。千钧一发之际,她果断跳进冰冷的江水,幸遇渔民搭救才得以生还。在孤身一人找党路上,她因前额戴军帽的痕迹受到两个探子的怀疑尾随,她连夜在手帕上写就一首仿《木兰辞》,大意是未婚夫夭亡,父亲被土匪打死,自己处境艰难仍守节孝。果然,警察抓获她后,发现了手帕上的诗句,不仅不再怀疑,反而赞赏有加,认为这样一位“节孝双全”的才女,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?于是放她离去。就这样,她辗转跋涉,历尽艰辛,终于在香港找到了党组织……这年,她才24岁,却表现得如此沉稳机警,堪称大勇大智。

  而此后她的人生经历,一再说明了她的“不怕鬼”。在洪湖苏区,她带领地方武装英勇杀敌,给敌人留下了“常骑马率共匪冲锋陷阵,与剿匪军作殊死战”的惊呼,和“匪首贺龙,甚尊敬之,常呼之为钱先生,外传系贺龙之妹,误也”的传奇报道。1933年初被叛徒出卖,她怒而痛击叛徒耳光,遭到特务毒打,但她却镇定如恒,在法庭上与法官大声诘驳,语惊四座。在狱中,她是几次绝食斗争的中坚……她的机智无畏、果敢善断经过革命斗争的千锤百打,犹如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令人胆慑。

  二

  而钱瑛是几时把“不怕鬼”作为口头禅的呢?史料有限,难有定论。遍观有关回忆录,在建国后说得最多。我想,这应该与她所肩负的纪检监察工作重担有关。

  建国后,她先任中南局组织部长兼纪委副书记,1953年,到中央任中纪委专职副书记,1954年冬她担任国家监察部部长、党组书记,1959年到文革初期她任中央监察委员会副书记。可以说,她是新中国纪检监察工作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。

  纪检监察工作需要“不怕鬼”的精神么?回答是肯定的。曾任中纪委常务书记的黄克诚大将说过:纪检干部必须“五不怕”,不怕杀头、坐牢、撤职、开除党籍、离婚。黄克诚百战之将,久经沙场,一向以敢于直言著称,这“五不怕”被他说出来,颇有“亮剑”式的凛然之威。

  这是一条矛盾激烈、斗争艰苦的战线,不仅要扑灭“苍蝇”,更要打击“老虎”。身为这条战线的指挥员,想做好这个工作,就必须抱定“不怕鬼”的决心。

  钱瑛无所畏惧,从承担这项工作开始,个人生死荣辱已不在她的考虑之中。她曾带着几分感慨对关心她安危的老下级说:“过去(指建国前)我曾经抱定必死的决心去和敌人进行斗争,现在我还是这样,不过斗争比那时要复杂得多,困难得多了!”

  我可以想象钱瑛说出这些话时内心的痛苦和困惑。新中国成立以后,荡涤污垢,政治清明,经济发展,可以说四海归心,人民欢欣。然而随着社会主义建设的全面展开,党在建设社会主义道路上的探索进程逐渐出现了偏差和失误,特别是1957年以后,“左”的思想在党内开始抬头,并“逐渐占了上风”,致使党内民主“被严重削弱”,一些部门和党委领导人独断专行,强力压制不同意见,甚至肆意践踏法律,制造冤假错案,给党和人民的事业带来了极大的伤害。这样的现象,是以身许党、以身许国的钱瑛难以理解和容忍的。她和中央监委其他领导一起,反复讨论如何向党中央反映情况,认为必须按照党章规定,如实反映情况。这是中央监委的职责,否则就是失职。她忧心忡忡,拍案而起,说:“有些事情,我们得讲话了,我们不讲,谁还讲?!”

  当年,革命老区安徽是“左”的重灾区。先是反右斗争被严重扩大化;而后“大跃进”运动中“共产风”、浮夸风、命令风、干部特殊风、瞎指挥风“五风”肆行,致使三年困难时期安徽饿死人问题比较严重;加上安徽省委负责人搞一言堂,压制民主,将真实情况向中央封锁,制造了“李世农反党集团”和“张恺帆、陆学斌反党联盟”两起重大冤案。李世农、张恺帆均系安徽省委书记处书记,在干部群众中素有威望,却因为反对省委的错误做法而被打为反党集团,受株连干部群众数以万计……一时之间,安徽上下愁云惨淡,干部群众迫切需要听到党中央的正确声音。

  这时,钱瑛通过群众来信、来访等多种渠道,了解到安徽的问题严重。她几次派人去调查,冲破层层封锁,将安徽的真实情况向刘少奇和中央作了汇报,并在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会上,陪同刘少奇同志到安徽组,帮助安徽同志解除顾虑,检举省委负责人的错误行为,揭开了安徽的盖子。七千人大会后,根据中央指示,钱瑛带领工作组协助安徽省委甄别冤错案件,为李世农、张恺帆等人平反,数以万计的受牵连者得到解脱。随着冤假错案大量平反,全省形势迅速好转。

  在那不同寻常的岁月里,钱瑛平反过震惊全国的大案,扳倒过炙手可热的“封疆大吏”,为成千上万沉冤莫辩的同志平反昭雪,改正了不少是非颠倒、敌我混淆的错误。为此,周恩来赞她是铁面无私的“女包公”,刘少奇称她是“有领导能力的,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好同志”。

  三

  “不怕鬼”精神的实质是什么?陈云把唯物辩证法总结为“不唯书、不唯上、只唯实,交换、比较、反复”。我想,“不怕鬼”就是“不唯上、只唯实”的真实写照。

  什么是不唯上,只唯实?在钱瑛眼中,纪检监察工作不能妄断,不能轻信,不能苟同,唯一的标准就是事实。她不畏权势,鄙视逢迎,不计个人得失,也不顺风转舵,而是实事求是,坚持真理。

  1962年党内政治氛围非常微妙,先是年初七千人大会着手纠正“大跃进”以来党在经济等方面的失误,继而7、8月间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风向大变,反对翻案风的观点被提出。正在按照七千人大会精神加紧平反甄别工作的中央监委,根据全国监察工作会议上反映的情况,认为确有少数人无理闹翻案,但不是主要的,主要还是该平反的没平反。以此为指导,钱瑛以“办事要抓关键”的态度,以极大的勇气提出善始善终做好甄别工作的意见,指出凡是处理错了的案件,就要平反。为此,钱瑛与中央监委的同志们顶住压力,继续工作,使1957年以后被错误打成“右倾机会主义分子”的党员干部,多数得到了平反。

  1965年2月,中央监委对严重违法乱纪、合谋打击陷害干部群众的四川刘结挺、张西挺两人,作出开除党籍、撤销职务的决定。然而,“文化大革命”初起,刘结挺、张西挺积极追随江青等人,八方活动,要求翻案,甚至被派回四川,筹组四川省革命委员会。面对重重压力,钱瑛从容淡定,对刘、张案件从不改口。

  那是个被“左”扭曲了正确认知的年代,钱瑛“只唯实”的作为当然激起了一些人的不满,有人在北京散布流言蜚语,意图对她不利,江青、康生等人更咬牙切齿,怒骂道:什么检查、监察,竟搞到老子头上来了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中央监委被诬为“长期以来为资产阶级司令部所把持,是复辟资本主义的黑工具”,十五位常委除书记一人外,都受到残酷迫害,而钱瑛尤甚。先是鼓动无知青年对她“造反”,继而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她监禁。她当年在敌人的法庭上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、坚持斗争的光辉事迹,却成为她“叛变”的“铁证”,是非颠倒,以至如此!

  她最终患上重病,被送进医院,受到如临大敌般的监视,把她隔离到医院顶楼十平方米的病房里,窗户也被钉死,六位身强力壮的大汉轮流看守,不准任何人去看她,不准任何人与她谈话。垂危之际,有医生偷偷看望她、安慰她,钱瑛静静地躺着,以微弱的声音安详地吐出四个字:“我朝前看。”

  联想到钱瑛“文革”中的绝境,她的“朝前看”令我不禁怦然心动。同样是临终遗言,较之另外一位著名的女革命家秋瑾“秋风秋雨愁煞人”的悲天悯人情怀,钱瑛的“朝前看”别有一种阅尽千帆、历经磨难仍不改初衷、乐观向前的豁达。梅花怒放悬崖百丈冰,俏也不争春,只把春来报,她预言前行的光明,而对自己的结果,她又何其坦然。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?她是真正得其所哉了。

  从钱瑛身上,我也看到中国共产党人的持久生命力。一般而言,革命者参加革命,自是有其打破旧世界、建设新世界的理想和信念。却有那么一些所谓革命者,投机取巧,以革命为装饰,风头不对却立即掉头而去,甚至沦为叛徒;有的人渡过革命的艰难,却以之作为索取高位的凭据,只想论功行赏、论资排辈,享受安乐生活……这样的“革命者”不过是鲁迅先生形容的“娜拉”,貌似大义凛然摔门而去,其实仍然与旧世界藕断丝连,最终还是要“回去”或“堕落”。

  幸好,这些“革命者”不是党内的主流,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千千万万像钱瑛这样的人。他们“不怕鬼”,有信念,能战斗;他们扛上历史的责任,担着国家民族的使命,向前看,不回头。中国共产党的伟大、光荣与正确,就体现在这些人身上,否则的话,这个党早就在“文化大革命”这样大规模的逆淘汰中耗尽气力,坐等灭亡,又哪来改革开放、大国崛起的风光?他们,当之无愧是党的脊梁,中国的脊梁。(简奕)

  编辑:张亚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