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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 文 苑 】从琅琊到永嘉
2020-04-14 10:40:00  来源:光明日报

  我从琅琊来。

  临去永嘉前,我特地自鲁南城市枣城动身,到同在鲁南的琅琊,待了一天又一夜。其实琅琊才是我各种表格上的籍贯,是我们家族血脉之河的上游,于现在安身的枣城,无论我待得多久,梦里梦外都是客。

  因为一个人,也因为一个家族,我自私或自豪地,舍了它如今在水一方的名字临沂,取了它已湮没在历史深处和风尘中的名字——琅琊。这个人是王羲之,这个家族是琅琊王氏。

  到琅琊不能不看王羲之故居。这儿是王羲之出生并生活过的地方。那时,时令已入冬,不见桃红柳绿,但仍有白鹅绿水、池光桥影。几通残碑断碣前,一株蜡梅枝条横斜,点缀着几星花朵,黄灿灿的,清冷的香如墨香。偌大的园子,就我一人,我无游客之感,权作回到了家。作为琅琊王氏的子孙,我循着洗砚池水,寻找先人的足迹与气息……当夜,朋友请我小酌,兴尽又路过故居,半百友人童心勃发,扒着围墙,冲着园里,模拟鹅叫了几嗓子,引得池上岸边群鹅嘎嘎声一片,在寂静的黑夜,唤醒了许多盏沉睡的灯。

  西晋永嘉元年,也就是公元307年,为躲避北方战乱,王羲之随家族离开琅琊,衣冠南渡,举族迁居会稽山阴(今浙江绍兴),开始从表亲卫夫人习练书法。东晋太宁元年(323年),析临海郡南部地置永嘉郡,同年建郡城于瓯江南岸。永和三年(347年),王羲之就任永嘉郡守。

  时至今日,琅琊易名,永嘉尚存。永嘉,意取“水长而美”,我想,“长而美”的水便是那条姓楠名溪又叫江的河流,唤楠溪江。东晋版图上的永嘉郡不同于今天的永嘉县,其地域范围要大许多,没有谁能够否认,永嘉之名的由来,得益于蜿蜒流淌三百里的楠溪江。

  一千七百多年后,我步王羲之后尘来了,从琅琊,到永嘉,乘高铁,朝发下午至。我循着楠溪江声,重温他曾经纵情的山水,曾经行吟的胸怀,曾经淋漓的墨迹……

 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,天亮得有点晚,如水的凉意渗透着布衣,王羲之决定乘一叶扁舟,由瓯江水道驶入楠溪水道。他身后跟着一个童子,在埠头登船,船扯起布帆,借着风力,行行复行行,两岸青峰映入水中,像拓印一般。船划入倒影,影子碎了,稍后复合如初,了无痕迹。他观倒影,听橹轻轻搅动流水,渐渐地,踅入楠溪江。楠溪江自北向南将县城分为两半,水系如树枝交叉纵横,又似蛛网密集紧凑。秋天的江面宽度依旧,水深却较夏季旺水期大打了折扣,大部分地方都很浅,却极清澈,像少女的眸子,一眼见水底石,见游鱼。岸上一树树柿子火红,迎着秋风,悬起一盏盏小灯笼;水稻刚刚收割,金黄的稻垛林立在田间;还有绿树、芦苇、山岩,都生着不同的色彩,仿佛调色板,层次分明。

  迎面划来几艘舴艋舟,唢呐、芦笙吹吹打打,喜气热闹,是一支接新娘的队伍,惊飞了一滩滩白鹭。这种舟两头尖,像个梭子,中置箬棚,可遮风挡雨,轻巧灵活,泊在水中确像一只大蚱蜢,游弋江上如一个诗意精灵。舴艋舟不知是楠溪江上船民的叫法,还是文人骚客的联想,总之贴切形象得很。在故乡琅琊,出家门不远,就是一大片田野,芭茅、野花葳蕤生长,踏过去,振翅飞出各种蚱蜢,其中有一种体形尖尖,绿色鞘翅下长着桃红色的膜翅,可不就像眼前这舟。他望着这舟出神,心里想的却是挎一只竹篮,里头盛几碟小菜,一坛蜜醴陈,登上舴艋舟任其漂流。蜜醴陈是楠溪江农家自酿的酒,友人曾馈赠于他,他此番便是追寻着它浩荡的酒香来的。它以白酒作水,添加黄衣、糯米饭再次酿造,色泽纯正,回味甘长,像是会稽山阴的女儿红。再来一条清炖的金红色田鱼,一个热腾腾的麦饼,就更好了。这些美食都出自农家,是舌尖上的楠溪江,他想象不出究竟是怎样的山水孕育了它们,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,一路乘舟寻访答案。

  楠溪江发源自深山,潺湲三百里。这样的季节,这样的早晨,别处的水或已寒凉刺骨,但楠溪江水仍保持着她的脾性,温柔亲和。那些荆钗布裙的女子,随意寻一处水边,扬起棒槌又落下,清脆的捣衣声洞穿了楠溪江的早晨;那种叫“鹅兜”的洗衣用具,其下部是个圆木盆,盆边上有一个曲长把手,把手上端雕着一个鹅头,鹅头伸颈朝天,洗净衣物装入鹅兜,将鹅头搭在臂间便走。听说楠溪江女子出嫁时,它是必不可少的嫁妆。这又叫他想起故园池中的那只大白鹅,有一次他招惹了它,它扑扇着翅膀,趔趄着身子,嘎嘎地追得他慌不择路。

  坐在船头,他一眼望见大片石滩和沙滩,滩林遭遇劲风,总是朝一个方向倾斜,映入水中,像一把篦子,又像一条硕大的鱼刺,秩序井然。乘竹筏赏楠溪江滩林是一大快事,滩林中有马尾松、水竹、樟树、溪柳、枫香等,间或摇曳着芦苇,形态各异,身姿曼妙。那些芦苇像抱柱的尾生,曾经为爱等白了头,在这儿却等红了头,叫他啧啧称奇。朴拙的石矴步,又叫过水明梁,一米多长的条石作母矴,一步一块,隔上六七步远,就有一块子矴附在母矴身边,便于对面行人避让。清清溪水从矴步中间匆匆流过,渐显湍急,拒绝回头,像漫漫时光。他真想叫停船家,踏着矴步,走向滩林,光着脚丫,掬几捧水,捡几枚鹅卵石,听水车与溪水琴瑟和鸣,不舍昼夜……

  该返程了,三百里楠溪江游不尽,已像一帧长长的画卷,铺展在他脑海中,镂刻在他记忆里。在他看来,楠溪江委实是世间最好的地上文章,叫他走到哪儿都魂牵梦萦,忘怀不了,诵之齿颊留香。

  六年后,永和九年那一场醉,王羲之与朋友们雅集兰亭,曲水流觞,搦一管鼠须笔,饱蘸楠溪江水,落笔蚕茧纸上,写下《兰亭集序》。(作者:简默)

  编辑:张亚东